蔣勳線上美術館 第二季 | 寫自己的句子
第三篇 關於書法的養成(下)
我看「蘭亭序」,好幾次在舊曆三月三日前後到紹興城外的蘭亭,想像一千數百年前那個「永和九年」的歲月。戰亂剛過,驚魂甫定,倖存的逃亡者在南方度過一個一個春天。終於覺得春天這樣美麗,「天朗氣清,惠風和暢」,家國覆滅,慘絕人寰的喪亂,頻有哀禍,悲催切割,痛貫心肝。「蘭亭序」的「仰觀宇宙之大」背後,其實要對讀流到日本的「喪亂帖」「頻有哀禍帖」,王字的灑脫俊逸裡才聽得到歷史的哭聲。
顏真卿的「祭侄文稿」是戰亂後在屍橫遍野的廢墟找到侄子顏季明頭顱時的「震悼心顏」。沒有歷史的大難,其實讀不懂這文稿的塗塗改改背後是多少血淚濺迸。
「行書第一」「行書第二」說的都是歷史文件(documenta) — 斤斤計較於「書法」,摹蘭亭惟妙惟肖,臨趙孟頫幾可亂真,沒有自我,沒有時代,恰恰好離真正的書法十萬八千里吧。
是的,沒有自我、沒有時代,就沒有真正書法!
書法是時代的見證—-「蘭亭」見證了東晉,「祭侄文」見證了大唐,行書第三,蘇軾「寒食帖」見證了北宋,見證了冤獄裡文人的品格氣度。
二十幾歲在故宮隨莊嚴老師看「寒食帖」—「自我來黃州,已過三寒食-⋯⋯」剛從牢獄放出來,流落黃州,春天清明前後,想到是寒時節了,雨下不停,大江浩蕩,「小屋如漁舟,濛濛水雲裡」,這是詩稿,一面構思,一面寫,有錯字,有塗改,字大字小,錯錯落落,因爲是原稿,即時的情緒都在其中,像音樂,有抑揚,有頓挫,因此才是美學,如果工整再謄寫一次,就不是「行書第三」,行書,是當下的心事痕跡,比文字更真實,憤怒可以閱讀,憂傷可以閱讀,愛與恨,都可以閱讀,這才是「書法」。
三大行書看了,還不懂書法,也就隨他去吧,沒有必要浪費唇舌,沒有胸懷肺腑,書法豈在唇舌間搬弄是非。
生命裡或許有喪亂流離,生命裡或許有時代的哭聲,生命裡或許有侮辱嘲笑,有冤屈壓抑,有不可知的驚慌失措,那麼,拿起毛筆來,在紙上看線條墨痕流走,你會知道什麼是「點」,什麼是「捺」,什麼是「頓」,什麼是「挫」,淚痕卻比墨痕多,書法美學看到的不是文字,是歷史文件的血淚斑斑。
我還有淚
可以祭奠
美與歲月
我還有淚
一點一滴
要還給江山
我只寫自己的心事,當然,可以記憶的,可以遺忘的,都不只這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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